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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扣的个人专辑






黑垧寺车站
箭扣 2003年3月2日 发表于长城小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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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象是在1998年秋天,一个晴朗温和的下午,我和妻一起骑车出行。牵挂着传说中附近村子里有一块早年的碑迹,后被封在一堵墙里,所以很想去看看,另外想顺道随便走走,悠闲地度过这个秋日时光。先在柏油公路骑行,看到山重水复的时候便临时决定跟着突突作响、绰号“三蹦子”的农用三轮车拐进了名叫柏岩的村庄。
  柏岩村不大,建在山外地势比较平展的地方。村后几里路开外就是壁然耸立的山梁,土路从村北面穿出来通向那里。
  骑出村子不久,路上就再也见不到此前不断被好奇的目光怯生生地打量顾盼的眼神,骑行一下子变得静寂又自由了许多。路面坑洼不平起来,山地车倒是找着了对手,我也很习惯和喜欢这样的坑洼和颠晃,这是最原始的感觉。
  车子很快开始爬坡了,可能是一场雨后有机动车轧过的缘故,坡道上被碾磨出很深的车轮的沟痕。骑及坡顶,往前探看,路又滑下坡底,再升上另一处高坡,汇聚成一点,与丘陵的顶缘交汇在一处。
  远眺群山,山体的吐纳凉意遇上秋日干爽的气息,阴阳胶合,在山脚蒸腾出灰蒙蒙薄纱一样的轻烟,使得前路更有些模糊飘渺。路的尽头是怎样的一个群落?族人的面孔上写着怎样的喜怒哀乐?他们中谁又记着我们惦念的碑记流落何方呢?
  行前准备并不缜密,我们决定不再贸然前往,而是离开向北的土路,斜向东北方向,穿过一片荒疏的开阔地,去寻找另外一个可能的寄托:也许,它是一条弃路,一片老树,一个山民,或是一汪清水,一篱菜畦… …
  推着坐骑,唏哩哗啦地费尽周折走出枯草荆棘构筑的鹿砦,不成想,远处出现了一排密密麻麻褐色荆条编织的篱笆,半人多高,世外桃源般隐秘。围篱里的果树已经收获,灼灼鲜活的果子走了,留下一片纵横分明的枝桠静谧地守侯着——下一次将会是哪个生命跟它们邂逅栖息在新绿的枝头呐,谁知道?
  藩篱外有足迹开出的路,我和妻沿路前行,先是远远看见干涸的河床上铺满卵石和河沙,而后看见徐徐移动的羊群,最后望见了它们的主人。
  四十开外的牧羊人也打量上了我们。“您好。”我早早地招呼。“哪儿的呀?”羊主人爬上河岸,一边走上前来应和,一边还时不时溜一眼他的羊群,吆喝两下。对离群者,他还会扬起手中一端镶着巴掌大三齿叉头的木杆将石头铲起,远远地抛去以示劝戒。那动作如卖油翁注油入钱眼那般驾轻就熟悠然自得,发发石头掷过去,在乱石堆上磕碰出“啪啪”的撞击声的同时,不偏不倚,羊儿立刻归队聚拢。
  羊群自顾自一路吃下去,我们的谈话就此停歇。继续向前走出去很远,还可以断断续续听见羊倌儿的击石声和吆喝声在空旷的河滩上回响。
  向前走,眼前出现了一座涵洞,洞内很是凉爽,引得我们稍事休整。涵洞以外就是我们刚刚途径的一马平川但又宛转的河滩,以内是雨季来水时水流顺势倾泻的沟谷。不禁叹服,即便是这样一个少有光顾的作品,也造得相当有水准,洞体用河底的园石和山上的块儿岩经挑选雕凿后佐以混凝土筑成,洞内外立面则用水泥线条砌出网一样的图案。现在想起来,印象有些模糊了,当时好象确曾看见洞壁上还存有修建的时间和修造者等字样,应该是属于战天斗地的那段岁月。
  当下仔细端详每一个悉心构筑的环节,不免发问:是什么样的设施需要用这样一个高标准的涵洞来疏导水势、妥加保护呢?我决定沿洞外的斜坡爬到涵洞上面去看个究竟。
  一条铁路映入眼帘,这的确让我没想到。眼前,铁轨正静静地安卧在坡顶,伏卧在高山秋水天地间,视野一下被横向拉长了许多,远处好象还有房子的影子。我顾不得多想,赶紧招呼妻一起把坐骑连扛带推地搬到了铁路边。“顺铁路走走吧,看它通到哪儿。”我鼓动说。
  在毫不犹豫的赞同声中,我们沿铁路边的小路骑下去,房子的影象也愈发清晰。原来这是一栋砖混结构的三层小楼,想必已弃置不用多年了。每间屋子原本方正的窗户都曾被什么人试图拆过,上下左右边框尽毁,成了名副其实的“洞开”。这让我又想起靠近人烟的长城上的楼子也多半这样,而远离人类势力的城阙楼橹却常常有幸固守原貌。
  小楼入口已被封死,拒绝外界的窥探。或许屋内的墙上会残存本应属于某个年代的报纸裱糊或油印宣传画,亦或是屋主人精打细算随手记下某日花费进项的墙头墨迹,这能让以后到过这儿的人们记想起屋主人曾有的生活,我想。
  我的猜想最终在看到紧贴小楼外墙搭建的鸡舍和底层一间屋子已被凿成躺着一头大肥猪的家的同时幻灭,更仓皇的是我们还听见不知从楼里何处正传出犬的低吠,于是我们极快地逃遁。
  离开了让我们悻悻的房子,又穿过一片一人多高的灌木丛,眼前出现了铁丝网,这更让我急切地想探询前方的不同寻常。加速骑行,远处出现了几座歇山顶上铺着红色平板瓦楞的平房,我们向着房子快行。
  刹住车,踏上水泥预制方砖路面的站台时,我已经意识到撞个满怀的是坐落于山湾里的一座寻常的火车站。
  以前搭火车远行时也常从车厢里望见类似规模的小站,站上往往只有几位甚至是一位工作人员,列队迎车的常常也只有一两个人。无论春夏秋冬、风霜雨雪,他们总是站在标准位置,双手执旗,迎送车来车往,有时车上乘客丢下的玻璃饮料瓶就在他们脚边爆裂。不过那时我只是途经,或是在夜幕中下到这样的小站中转,所以从未从容地留意过它们,而这次意外走到这里并如此贴近则还是平生第一次。
  车站叫“黑垧寺站”,好象和寺庙有渊源。关于它前后站的名字当时读起来好象过于生僻,所以今天倒忘了。
  站台上空无一人,断难见到北京站的大包小包人头攒动前拥后挤人声鼎沸,仅有一把木椅摆在站台的空地上。我正疑惑,屋里走出一个手握红绿小旗的年轻人,径直走到椅子跟前,坐下。他侧转头,西斜的阳光立刻映照在他的面颊上,他的目光吃惊地投向我们。
  我和小伙子寒暄起来。小伙子家住附近的山村,前些年跳出农门,毕业时分配回了家门口。问起碑刻的下落和黑垧寺的来历,小伙子也说不太清。正要结束谈话的时候,从另一排房子里走出一个女人,小伙子回头冲她腼腆地一笑,算是招呼。我猜她是站上别家的媳妇。女人穿着花红毛衣,头发在脑后盘成发髻,手里端着搪瓷面盆。见到生人,她本能地躲闪了我们问询的眼神,然后倒掉盆中的浊水,质朴的身段轻巧而迅速地从原路返身进了房门。
  从小伙子坐着的地方望向车站对面,山梁根儿近在咫尺,车站刚好建在山根儿外侧比较平展的坡地上,铁路则只能从二者间的狭长走廊中穿过。
  追随小伙子的目光回望我们来路上所经过的铁轨、枕木、护坡石,一切景物由近及远由大渐小、在目力穷尽时被阳光不及巡行的山谷吸进袋口彻底吞噬,使得这个贯穿边关内外的运输通道的尽头此时此刻看起来深邃、死寂而暗藏着某种玄秘力量,无可阻挡,我一这么想,就不寒而栗起来。莫非这力量里真的继承了成就边塞无数悍将刀客、演绎边塞几多悲欢离合的原动力?小伙子看看腕表,他在从容地等待铁流和声声汽笛从山那边呼啸而来,旋即冲破山坳里已沉闷得凝铸为铁壁的空气。
  准备接车的闲暇里,小伙子的视线终于引领我们扫视至车站对面的山梁。可能是当年的造山运动中当地地壳的东西板块在此剧烈对峙挤压而使得西部错位隆起,所以眼前山体的峰峰之间自西向东层层倾斜叠压,山势往往在缓缓拔高到一定高程时突然如斧劈刀削般地直上重霄,陡峭得摄人心魄,望而胆怯。
  在山峦缓缓爬升与陡然直上的转折点上,秋草蔓延,枯枝摇曳,一片萧条里,而密布的岩石变得散乱如犬牙交错,其状象是巨石从高处崩落后堆叠形成,又象是原地附着的表土暴走后石棱尽现的那样暗藏其中,稍有风吹草动,它们便会如群狼般龇牙咧嘴,凶蛮毕露。谁,会想到,就在这乱石围剿中,竟然有一座孤立的烽火台,独自傲然镇守在那儿。虽然起初我们的双瞳与孤楼之间只是有如电光石火一般地相遇,但随即它和它百年前燃放的滚滚狼烟便在我的心底永驻了。我不知道怎么又会让我撞上了它,即使是在这次最最随意的出行里。我努力地向我内心深处掘进寻找答案,心底被凿得生疼,直到看见冷冷流动着的漫长霜河上漂泊着一个遗孤,它遗失了自己的生辰、骨肉和家世,却还要永远零丁辗转在我的前尘和旧梦中。它时常用肘磕碰我的心头,总会让我秋入金疮,伤痛难愈,它不停用手揪扯我的心绪,又总是让我泪湿衣襟,梦断泉台。
  在站台上继续呆了好一阵,仍未见到一个旅客模样的人来,我开始怀疑这里只是个货站。
  我和妻转到车站后面,在这里见到了一条籍由此出站并可以直通山下的小径。妻始终跟在我身后,她是一个比较认生和内向的人。
  和站前的空旷与风无遮挡相比,这里应该算得上是背静清幽的后院了。两棵如今记起来似曾是核桃树的大树很有些年头,纹理斑驳但却根系扎实,枝叶低垂引得风宿其间,一棵立在刚才的那条路边,一棵立在一座房子门口。
  房门外老树的枝杈掩映了门楣上白底黑字“候车室” 木牌的一角。房子是两进门,最外边门上粉刷的绿油漆已经剥落了不少,露出原木质地。吱哑哑推门进去,过堂里设了一个售票窗口,什么时候开窗售卖到哪里的票,我一时也没弄明白。二道门较新些,左右两扇都还镶着大玻璃。时下门锁着,透过玻璃往里看,几条长凳顺墙摆开,几个镜框挂在墙头说着守则纪律公约之类的话,陈设极简单,不过倒很干净。
  也许是腻烦透了很多交通枢纽常常人满为患环境脏劣的缘故,我突然情不自禁地喜欢上这里的氛围了。群山环抱,老树掩隐,虽地缘偏僻、历经风雨,却持旧如新、迎来送往,这更象是古道上的青青客舍或远近闻名的茶馆的景象。旅人担着行李,踩一路小径到这里,除去斗笠,掸落裤管上的露水,先在树下品茗,坡上纳凉,屋内歇脚,车来了,更不用担心蜂拥的等车人踩你的脚跟儿杵你的腰,最后跨上停在山脚下的小火轮,烟花三月,乘鹤东去。
  一想到这儿,我的心情又慢慢有些起色,刚才的重压稍稍得以缓解,那感觉就象是才被判了斩立决,随后又听到要被收监发落。
  眼看夕阳西下,我却象一个最终被流放的刑徒向往押解途中短暂的假释但不敢滋生一丝去意。妻在一旁催促我应该告别这次莽撞之旅,踏着斜阳归去了。
  自由万岁,车轮在出山的小路上蹦跳蜿蜒。这路也曾是雨水因势下山的沟槽,很多迂回处浸渍出大大小小的坑凹,每经过这样一个折弯,车速不得不放慢,我和妻几乎总要借机不约而同回头仰望山腰间刚才留连的车站。有时,我们的顾盼必须越过道道遮蔽,从灌木杂草的空隙间望过去,但见寥寥错落的屋脊和点点瓦红点缀在萦绕着夕阳金红光环的老树树冠左右,相映成画。只是,画彩里早不见留在荒山上的我的孤楼的影子。它和娇红绚烂们活在同一个年代又不属于同一个年代,在我心目中两者总是分隔于天国的界碑,一边是孤灯素影,一边是莺歌燕舞。
  整整奔波了一个下午,在兜了一个大圈之后柏岩村又要重回我们的怀抱。离山下越来越近,隐隐约约看见一队杨树好象夹道护卫着些什么通向远方,凭我的感觉,那中间或者是路,或者是渠。下山之后,我们是不是该走那里呢?我们大声议论着,忽然发现路旁树丛里有个少年正向我们张望。
  是我们下山的狂野声势引起了少年的注意。这是此行我们碰到的另一个意味深长的主人公,一个来自张家口地区的少年。他是来替住在这儿附近山里的自家亲戚在园子里看秋的。
  起初,我想,张家口和我所在的这个古时拱卫京师的要冲应该同属前朝对边塞的界定,在历史上两地曾有多少这样的交往呢?那时,少年和他的亲戚所供奉的同一祖先们或许并未象今天相距得这么遥远,他们得簇拥在一起相互取暖,还要共同抵御同样的天灾人祸。也许是为生计而迁徙,也许是因战乱而失散,也许是男人择黄道吉日明媒正娶,也许是闺女远嫁他乡一声爹娘一行泪,由此起,他们之间存蓄或新添的血脉便播撒到疆塞的山内山外沟沟坎坎并紧紧相连从未因遥远闭塞而割断,他们彼此一直用这样即使再苦再难再远也要相互亲近相互帮衬的方式来传延祖先的遗训。我突然发现,小站对面山上的孤楼和我曾跋涉祭拜的城隘一起或断续或连续地从少年远亲的生息地延伸到少年的故园,这是一条有形无声的疆防,而少年又遵从祖父也曾告诫父亲的同一个叮嘱不辞辛苦跋山涉水来到这里把割不断的亲情血缘牵手到一起,这又是一条无形有声的垛墙,他们互为守护,不弃不离,绵延至今。于是,我才有幸从来就舍不得放不下他们,还要一次次找到这里、心甘情愿成为他们中间的一份子。这使我觉得如果遇见黑垧寺车站并在它附近碰见烽燧只是赶巧为了弥补我们寻碑未果的缺憾,那么最后与同处边塞的远方少年的不期而遇似乎是地藏佛为我特意安排诠释根由的。
  因为天气还不算冷的缘故,少年穿着单薄的旧白衬衣。他不卑不亢地说他家在哪里、来这里为的是什么,还主动带我们去他在园子里的临时住处,那是一间不抹灰泥的用砖块儿搭起来的简陋窝棚,木板铺上放着一个正咿呀唱歌的旧半导体。我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鲁迅笔下他自己儿时的伙伴少年润土。远处,一声长笛划破天际。
  后来的一切,包括我们怎样寻到回路,怎样重返柏岩,重返我们的生活圈子,在今天,我搜肠刮肚真的想记述下来,却终于未能如愿。此刻,当我写下黑垧寺车站,写到这里,我才醒悟它们全部都已在1998年秋天的那个下午弄丢在那里了,而拾获的——
  ——是黑瘦面庞的牧人和他的黯哑音律。听起来,这声音虽不悠扬婉转,却仍犹如三峡纤夫的号子在湍急阴霾的峡谷中空空地回荡了百十年而依旧抑扬顿挫,动人心魄。如果,这声音放在高贵的、哪怕稍加粉饰的殿堂,我们咀嚼着薯条、汉堡听它,就一定没有直到今天让我回想起来还是那么的牵肠挂肚、心有戚戚。因为,这声音注定属于那个周而复始的牧人,属于那条无水的河流,属于那些荒凉的沙石,纵然你费尽心机也难以变枳为橘或造出它的克隆,它注定属于那个生它养它难以割离的故土。
  ——是尽职的小伙勤快的女人和小站对面的孤楼。他们的装束比我们的简单,他们的心术比我们的简单,他们的日子比我们的简单,然而,我却更加由衷地向往尊敬他们。留连在他们中间,就匍匐在形如“三步一眼井,五步一座庙,琉璃影壁靠大道”的厚重的历史沉积带上,你很难让自己真正平静下来而不感慨沧海变桑田众生皆为粟。繁复终将归于简单,热闹终将化为寂寥,心跳终将附着泥土,但这片泥土中本该是有很多不该随之失落的珍贵东西的。它们或被时光蚕食消磨,或被人力推倒踩平,或因为山水阻隔不为人知,或因为当事者迷视如糟糠而都要与我们诀别、永不复生,尽管这一桩桩可能不是我们亲身所为,但我们对不该消亡的消亡仍然难辞其咎,我们每个人都要为熟视无睹不闻不问漠然处之任其面目皆非衰亡绝迹而背负刑责。
  ——是张家口乡下我异父异母的亲弟兄。至今我仍然无法忘掉少年眼睛里那种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友善、朴实和好客,还有农村孩子对走出来见识一下世面的渴望。每当后来想起少年的衣着、窝棚、旧半导体,还有他无邪的眼神和渴望,总不免让我有些心酸。因为这眼神是那样的让我久违和稀罕,而无邪的眼神和渴望将来一旦走出大山,回应它的将不一定是无邪,少年的路还很长,可他的梦能做多久呢。我们的经历、年龄、地缘如此差异却曾神奇地遇到一起,他是我牵挂的渐渐成人当家的好弟兄。
  每次远行寻古访幽,心情总是难释重负,1998年秋的这次原以为可以轻松一些,谁知却又难逃心事重重。
  走出的是大山,走不出的是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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