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边儿的 Weblog
  

2008-03-04 Tue

塞上春日(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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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守口堡,我终于看到了上次来没有注意的一段堡的北墙,不知还能保存多久。长场沿很陡的西山一口气爬上,而堡的东边是一条河(堡子就卡住了河边这小小的连接塞内外的通道),东边山上也有一道边墙,明长城在类似的地形上都是山上四面一圈,把山的里外口锁住,山下的墙内再修屯兵堡加强防御。北京周边,大的如古北口,小的如横岭/镇边城形制都很类似。

堡子的出名都与靼子有关。先是在嘉靖年鞑靼守领俺达从这里入关,大同全镇告急。蒙古人入关无非就是抢东西,抢人去做奴隶,然后又以武力做威胁逼明廷开互市,反复了几次,甚至一度破古北口杀到北京城下(即“庚戌之变”)嘉靖皇帝对城下之盟感到很耻辱,在开了互市后不到一年(1551年)又关了,然后靼子又开始继续烧杀抢掠近30年,后来把汗那吉降(俺答的孙子)了明朝(因为他的俺答爷爷抢了自己还没过门的媳妇),事情出现了转机,才有了后来的“隆庆(嘉靖的儿子)议和。”

隆庆五年,马市在这里开了三处,另外两处是天镇的新平堡和大同的得胜堡。守口堡市酋长是驻扎在离阳和卫最近的俺答的弟弟兀慎台吉及其部落。蒙古人从此可以用不那么血腥的方式以马匹从汉人那里换取粮食,丝绸和其他生活必需品。这次“马市”延续五十多年,使长城内外“四十年无用兵之患,沿边旷土皆得耕收”,“民老死不识兵革”。

下午四点,我们到了第一天的最后一站,鹿角沟。太阳快落山了,沟壑起伏的黄土高原上透着一丝淡淡的草的清香,虽然草木依然枯瑟,但天气完全没有了冬日的寒冷,满眼的黄色的大山,边墙散着一种温和,静静地等待春天的来临。确切地说,这不已是二月的早春了么?山边,长城下除了我和老严再没有别人。我和老严说:“我感觉春天快到了,一点都不冷了。”他也说是。

晚上
在县城找了个能洗澡的宾馆(只有一家)安顿下我们就出来吃饭。然后挂满西大街的灯笼就一串串四处红起来。

没坐下一会儿,一辆辆彩车就在鼓乐中从南向北开过来。我们只好一次次地站起来出了馆子在台阶上看。游行的队伍大概以村,镇或县城的各种机关学校为单位,彩车由于四周被装点起来,司机在里面视野很小,前面有几个人引导,而由于彩车上灯火通明,靠汽车本身的发动机和电瓶是无法支持的,于是后面还拖一个两轮突突响的工地用发电机。彩车就是卡车包了边,卡车上站着鼓手,和敲锣和镲的,当然最威风的还是指挥,一般是个年轻女子,挥着系着彩绸的短棒或长棍,对着自己的人马有力有节奏地舞动。我甚至看到一个单位(或乡村)的彩车上的指挥都时指挥自己所在的车和前一辆车的队伍。彩车后面就是游行的队伍,人们的打扮都是彩色民间对襟小扣上衣和绸裤子。以红和粉居多,有的队伍是女人们担个扁单,两头挂着花篮,有的队伍大头娃娃,还有的是高翘,也有一些男人化妆成老太太的丑角串插其中。

我后来才知道,这社火网年从初六直到十六,整十天,而且要到半夜。现在现里倒闭达的企业多了,或说更迈向“现代”了,结果就是规模时间都压缩了。我觉得是这样,那些游行队伍里情绪最高的是中老年人或小朋友,而八零后的表情似乎有点僵,不象很投入的。

第二天(正月十五)
上午我和老严分头行动,他决定再去看看北边的边墙,而我留在县里看胡同。

在此之前,我带老严看了云林寺。县里唯一在文革中幸存下来的寺庙,建于明早期。我没想到凭着四年前的记忆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了,而我一直认为我的记忆在下降。寺里只有一座大殿,殿前两个小屋算配殿,规模肯定比过去大大缩水了。进门不远依然堆着很多石碑,而那块由明朝驻大同的一个大官(好象是总兵加左军都督)和另一个大官在巡视时留下的一块事匾已从当年的两段碎成三段,本来是“塞上龙门”四个大字,而“塞上”二字已不知去了何处。

我虔诚地走进大殿,给三位菩萨中间那个,佛祖释迦牟尼拜了拜。时间就一晃四年多了,四年在明初到今天的六百多年里不算什么,三尊佛像是原汁原味的明朝创造,衣服彩绘的精致和身后与身等高的金色火焰的流畅让人叹为观止,又不禁生出许多的沧桑。六百多年了,能留下来,还能供人朝拜,太不容易了。

院里有一群女居士,忽然不知把藏在哪里的褐色大褂拿出披上,可能要准备念经了吧。

出了庙我与老严分手,向东,扎到了胡同里。当年我看到的老房子已少了许多,都被翻新了,样式自然就没了。这是所有老房子的结局。

经人指点,我往十王庙街去,看到两个保存较好的门,都是砖雕木雕形神兼备,门当和户对都齐全的,其中一个里走出一个矮个的中年人,得知我从北京来,又拉我进去,结果看到了二道门,然后指着二门上涂成深红的雕花告诉我那是他自己刻的。因为老的木雕烂了,他只好自己动手替换,虽然工艺实在无法和传统相比,但有这份保持古建的心实属不易。他告诉我他在县文化馆工作,祖上是木匠,有个儿子在北京念大学,好象也是学美术的。一会儿中年人的老母亲也出来了,居然有九十岁了。临别,他说我这样东跑西跑,应该想办法把积累的素材换成收益,说着用两个指头比划了个数钱的动作。我笑笑走了。

在胡同里穿,没看到更多的老房,却意外发现了一段阳高的城墙,是南墙,大约有二三百米,砖早就被扒了,墙高四五米,可能连过去的一半都没有,西边一段内侧是平房,往东的内侧是田地,地上是垃圾,粪便,城墙就那尴尬地戳在那里,等待着不知哪天就彻底消失的命运。至少我没有看出县里有任何想保留它的意思。然后那边还有一段东墙,更短,不到一百米,可是就这么一段还能清晰地看到马面的痕迹。去年秋地上留的玉米杆子还被砍得只留了个头,天蓝蓝的,这墙就象蓝天下一列从历史驶来的火车,永远停在这里。没有人知道明朝的皇帝们,比如明武宗曾统兵在阳和卫与蒙古人发生的激战;没有人知道这里是明末九边中宣府大同两镇总督府所在地,其中一位叫卢象升的在最后在北京附近为了抵御满族人,在得不到救援的情况下惨死在满族人的乱箭之下;也没有人知道阳和卫的兵在明末的乱世勤王北京,驻守太原,抵抗着满人,李自成等的一次次进攻。

看着城墙后正在兴建的小区五色的楼房,我想当阳和卫成了一个历史的名词,也许戍边人的后代就会让城墙给开发商圈出的土地让路,这种事情每天都在发生,无论是在北京还是当年拱卫北京的大同,阳高。。。这种物过境迁的更替是那么干脆,彻底,只要某一个领导和某一个商人吃顿饭,把好处心照不宣地暗示一下,一段六百年的城墙或一片三百年的房子就可以从此消失。让为之伤感的人感到自己的伤感是何其幼稚。。

后来,回到北京,终于证实了我在阳高的残垣断壁下的感慨不是胡思乱想。事情是这样的:阳高县以修路为名搞房地产项目(学府街),强行争地六百亩,很多是良田,对不愿搬迁的农民,公,检,法一起上,用手铐,电棍和拘留的方式威胁,恐吓,最后强行拆除,在每亩“补贴”500元后以便20-30万元价格卖出。
(详情见http://news.sina.com.cn/c/2008-02-29/170515049039.shtml)结果很多丧失了房屋和土地的农民就只能以捡破烂为生。

我忽然觉得这些手里拿着手铐,电棍的家伙们,还有他们维护的另一群人,很象当年越过边墙的靼子,抢掠,打砸,把别人的变成自己的,谁敢反抗就用暴力坚决镇压,好象那些被抢的人根本就不是人,只配被宰割。

中午回到宾馆,老严还没回来。然后很腐败地躺下,躺在从窗里射进的阳光里,从来没有一次来山西在一天的这个时候会躺在床上,真是不可思议。我给自己的理由是这两天旅途奔波严重缺觉。

下午五点,老严回来了。他好象去了守口堡东面的一处边墙,在墙下还有个尼姑庵叫观音寺,我问他怎么会跑进去,他说是村里孩子带他进去的。然后又看了他数码机里的许多照片,可惜的是不知为什么,这些照片后来都在提取时受损而无法恢复了。

七点,游行又开始了,可是正月十五,最热闹的一天,连彩车后的发电机都批上了装饰。

游行结束后听说还有“放火,”终于明白是当地人称的礼花。而一路上到处就真的放起火来。这是大同一带的民俗,就是把煤块堆高,外面用铁丝固定,直径一米,高的可以达到四五米,谁的煤高,火自然就旺。又叫“旺火。”县里店铺,医院,学校,广播电台前都堆着这样的火堆。礼花弹爆炸后窜上百十米的夜空,那还是自己放的小型烟花。

然后就跟着人流,人流90%是孩子,高中生,仿佛阳高县里的主要居民就是高中生。走啊走,足有几公里,来到那著名的学府街,是县南关的一块空地。我当时并不知道这里发生的罪恶。

一块荒地上放了很多礼花弹,有一个人负责控制,好象是事先计算好电控的,这里已是人头攒动。场子边停着一辆消防车和许多警车,伴着升腾,爆炸,散落的巨型礼花弹是广播里传出的“跟随县委领导奔向和谐社会”一类的激昂的解说词,写下这段文字时觉得这些口号是何其滑稽,明明是把农民的地抢了卖高价房地产却说是带着人民奔向和谐。做婊子的人偏偏喜欢立牌坊,原来这些县官和他们的手下是可以这样无耻。

礼花在头顶爆炸下落的情景还是很神奇,仿佛天上的星星突然要落下了,然后又消失了。有些轨迹总是在消失前才是最辉煌的,而礼花的命运似乎就是爆炸,点缀黑暗的天空。

第三天(正月十六)镇宏堡

这是最后一天。我们决定再去镇宏堡。

夜里下了一场象糖渣一样的小雪,节气也如同这里的传统,在某个特定的时候一定会应验。让人再次称叹老祖宗的智慧。而这“正月十五雪打灯”的说法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则越来越少见,就象你在北京再也看不到社火一样。

今天是找的另一个司机,到了镇宏堡明白离县城有十七公里。

雪后的早晨是清朗的,堡墙的土黄是那么鲜艳温暖,猪儿,狗儿四处跑着。这是它们的家。

堡子建在一个坡上,东西两侧是深沟。而堡子后面就是一大片广袤的田野,好大好大,大得象海。北边和东边有遥远的山,山那边就是内蒙古。长城就在这田野里静静地立着,一直伸到视野穷尽的地方。墙内墙外都是密密麻麻的墩台,每一个墩台都有密密麻麻的故事。这样广阔的土地是用来驰骋而不是用双脚量的,但蒙古人的骑兵和明边军的马队毕竟不在了。

还没进去,就看到两个穿粉色彩装的妇女,原来这里也在闹秧歌,她们俩要求我给她们照相,于是就摆拍,而老严则拍下了我的“工作照”。照完又留了她们的地址。

走进村中的一片空场,聚了几十号人,秧歌队由一个扎着毛巾的中年人带着十来个妇女,都是粉色绸衣,组织者告诉我们镇宏堡有一百户人,四百来口,看来规模不小。

一会儿锣鼓响起来,扭秧歌的人们面上露出微笑,很认真很纯朴的微笑,一会儿一个老人,穿着平时下地的衣服,没有化妆,戴着棉帽,腰上只系了个绿稠带也忽然加入了队尾,那一招一式滑稽而夸张,仿佛要故意逗人乐,而他自己乐的嘴也裂开了。再一会,不知谁家的三只羊误闯入秧歌队,被围在中间找不到方向,看这它们左转右转,仿佛也在随这鼓点扭动,村人们叫着“羊来了,羊来了”,于是哈哈地笑起来。

也许我该记住这一刻,2008年正月十六的早上,长城边上的一个小村庄,一群人,一群守在长城边上这全国级贫困县,当年戍边人的后代,一群靠天吃饭,刚刚解决温饱的农民,在经历了又一次大旱(2007年夏)后的新年里,正兴高采烈地庆祝春天的到来。他们有城里人在这个日子里无法体会的欢乐,因为他们平时有着城里人无法想象的付出。欢乐和痛苦总是相伴的,而痛苦后依然感到快乐才是平凡中的不平凡。虽然也许汉民族和其他西北西南少数民族民族比并不是最能歌善舞,而此时,在这春天来临的时刻,在古老的边墙下,这些戍边人的后代正认真表演着最朴素的舞蹈。也许生命是要庆祝的,因为它很顽强,它可以与恶劣的气候,落后的生存条件,还有那些官们的欺压抗争,而这抗争在边墙下已延续了几百年。“如果生命有一个意义,痛苦也应该有一个意义。”我在四年前来阳高时曾发过这样的感慨。我在想也许它可以让生命更值得尊敬,让欢乐更值得庆祝,让平凡的生活在沉淀中升华。我想,这些年走长城时遇到的人,比如天镇的婷婷,她的爸爸老杨,水磨口学校的张老师和镇川口的老人们,还有其他长城沿线晋北大地认识或不认识的老乡,总是在这样教育我,感动我。

尾声
秧歌队爬上一辆农用车,他们很兴奋地邀请我们去山下的金矿一起表演,我们要赶中午回北京的火车而无法同行。当我和老严的相机最后一次对准他们时,他们的手臂也伸向天空。

在快离开边墙时看到一群羊从南面的镇宏堡出来,很浩荡的一大群,羊倌是位穿着旧式军装戴着棉帽的老人,刚才在村里给他照过像。

我们在旷野里面对面站着,他个子很矮,脸色黝黑,每个皱纹里都爬着沧桑。他告诉我,他母亲在他五岁时死了,“父亲呢?”“七岁时没了。”“我有143头羊。”我知道他是全村的羊倌,“他们给你多少钱?”一只羊一年60。”“我61了,再过两年就放不了,走不动了。”“没孩子么?”“没有。”“没媳妇么?”“没有,我过去是山下面那个村的,后来搬到镇宏堡。”老人拿手中的棍子指了指南边,边墙内侧的另一座山,那里是他度过孤独的童年的地方。我不由得想起另一个生活在边墙下的老人,2005年在河北赤城长伸地堡遇到的老王,那年59岁,也是打了一辈子光棍。我终于明白,他们都是因为太穷,娶不起媳妇才孤老终身。

我问了他的地址,羊倌姓李。他看着我另一手上没有手套就问为什么不戴,我说为了按快门方便。我又想起了镇川口另一个姓李的老太太,在2005年“龙抬头”那天我冒失地加入他们的聚餐,老人们热情地接待了我,离开时李老太太帮我拉了拉围脖,说长城上风很大。

镇宏的羊倌老李也许不认识镇川的李老太太,但是他们一个帮我紧了围脖另一个问我有没有手套,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记得这些小小的细节。

羊倌老李接着说:“你春天来吧,春天村里草绿了,可好看了。”他又用赶羊的棍子在地上比划了一下“(草)有这么高”。“你那时还来找我啊。”老李说。

我于是又想起了水磨口的老杨,他也曾说“春节来,那时没农活了,我带你四处走走,看边墙。”

他们,长城边的人会把一切都拿出来招待远方来的人,他们就是这样。春天的草会绿的,长城边的庄稼也会绿的,天镇的老杨和阳高的老李们一定会热情地接待我这个外乡人的再次来访,因为我们曾经相识,因为他们答应过我,因为他们是守在长城边的人,他们会象承诺在长城脚下生活一辈子一样信守许下的诺言。

也许故事就该讲完了。

我把包里带的香肠留给了羊倌老李,我跟他说,就象我跟镇川口的老雷说过的,“您多保重。”

他把香肠放在背的一个用化肥袋子改装的背包里,然后他就赶着羊群向长城外走去。没有再回头。

而我,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看着山脚下他远去的并不高大的背影,我又想起上一次和母亲分手,在机场送她,看她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

然后我想我不应该对自己这样残忍,看着这些牵挂过我的人消失在群山中或人群中。

当然还有镇川口的老雷,我们一面之缘,就从此只能在记忆里怀念。

也许我们相识就是为了分别。

然后我和老严就坐了一趟差点挤不上的列车象罐头里的沙丁鱼一样离开阳高回到北京。

我的故事讲完了,我知道我不会忘记塞上春天的日子,我知道我还会再次走在长城边。



本贴最后一次由老边儿修改于2008-03-05 10:16:57

本贴最后一次由老边儿修改于2008-03-06 19:51:49


老边儿于 2008-03-04 20:29:58 发表在分类:走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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