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边儿的 Weblog
  

2004-01-09 Fri

塞上冬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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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上冬日

引子
我和朋友小王在2003年底的这个冬日黎明的黑暗里潜入山西的一个县城:隶属大同的阳高县, 继续我们和晋北长城的约会.而于我,这已是第三次在数九天踏上黄土高原的旅程.

一碗带鸡蛋的刀削面是我们12月26日的早餐.那面由一年前的1元一碗变成了1.5元,老板无从知道我们两个第一次来阳高的人如何知道过去的价格,亦想不懂如何知道他们小馆的墙刚被刷了(我只是说出这一印象而已).

我们很快找了一部夏利车,在昏暗中驶向这次出行的第一个目的地: 位于阳高西北的已进入大同辖区的镇川口,一个北接今内蒙古丰镇的明长城设在晋北的重要关口.

阳高旧称白登,其历史至少可追溯到汉代,当年高祖刘帮被40万匈奴围七天七夜,几乎全军覆没的’’白登之围’’就发生与此.明正统十四年(1449年) 英宗在亲征蒙古瓦剌前,明军曾与瓦剌发生激战,大败,只有都督石亨以单骑归.在大同的两次败仗导致英宗亲征(英宗后在官厅土木堡被俘,即”土木之变’’).隆庆四年(1570年)明政府将长城九边(相当于九个军区)十一镇的宣大总督驻地由宣化迁至此, 总督是宣府,大同,山西三镇的最高军事长官,守卫蒙古进攻山西,直隶(北京) 的前沿阵地,统领三四十万兵马. 阳高时称阳和卫.

庚子事变后,慈禧带着光绪西逃至西安,就是沿着明长城的走向.到了天镇,当地家家闭户,无人出来迎接;而跑到紧邻的阳高,老百姓却张灯结彩. 慈禧很高兴,称阳高为”喜县”而天镇为”丧县’’.这个传说在阳高人嘴里是能听出几分的自豪.据说在日本占领时期,鬼子在天镇杀了几万人(其实在阳高也没少杀),家家出丧,似应了老太后的话.

口子村和镇边堡
我们在一路惊叹被旭日映得通红的蜿蜒在公路旁的山上的明长城中来到了口子村,一个依长城而建的跨晋蒙两地的小村(今天两地辖区的划分依然以长城南北为界). 口子村所在的乡称长城乡,这也是漫漫长城沿线为数寥寥的以长城为名的地方.

积雪和黝黑的土地交织出两色的斑驳.黎明前天空里泛着的幽蓝收敛了世上一切的热度,浑浊与喧嚣,只留下一片广袤,通透的盖着积雪的大地.没有风,也没有鸟的晨鸣,而浸透在空气中的低温,仿佛一只无形的巨手,悄然而坚定地插入大地,撕破我们的衣服.露着黄色的夯土的长城默默地趴在清冷的晨曦里,从东北的山间拐个弯在公路南侧的大地上向西,向大同蜿蜒而去.

我看到山坡南边的天已是一片金黄,知道太阳马上要上来了,于是招呼了一下小王,两人开始用装了反转片的尼康兴奋而贪婪地扫射蓝天,雪野和老墙.

继续西行不远就到了镇边堡,一个长城沿线的明时的屯兵堡.是大同著名的边墙五堡(又称内五堡)之一(其他四堡为镇川(后面详谈),宏赐,镇虏,镇河)它和我们在山西其他地方见到的边堡没什么两样:筑着马面的堡墙围出一个四方型,一个里面过去驻兵的堡垒已变成了今天的一个普通的村落.城门开在东西两侧(由于防御上的考虑,明边堡极少有在对着蒙古的北面开门).村南有几台粉碎机,经司机介绍得知村子附近出金矿石,那机器是用来打碎矿石的.在弥漫着粉尘的机器后面是一个极其简陋的土坯房,我们进去看了一眼,里面分成只有几平米的两间,各摆了一个比行军锅还大的搅拌机,用来进一步粉碎矿石,当矿石被磨成粉后,淘金人就在上面洒一些化学药剂,金子就会分离出来,再经过筛选,剩下的就是金粒了.我们拿了块呈米色的矿石看了看,上面有泛着亮亮的反光的颗粒,不知那是否就是金子.

那小房里还摆了两个盖了旧被子的床板,很难想象掏金人就在这样简陋的地方度过塞上漫长的冬夜.我们和几个衣裳简朴的,在筛矿石的淘金人打了个招呼.我们听说现在金子的产量已很少了.本来想告诉他们黄金的国际价格已达到每盎司415美元的历史新高,但想了想于这于刚刚解决温饱的农民本是太遥远的,于是没说.

镇边堡很大,边长至少有二三百米.老房子剩了不多.当地人大量地扒城砖,城里似乎很多院子乃至房屋都是用城砖盖的,没用完的就堆在那里.我在东西向的’’大街’’的一个铺子里买了副线手套(我刚在照相时丢了一只).在我们四处游荡时碰到一个老太太,提出让我们给她照相,我们似乎连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我曾于一年多前在山西偏关拒绝了一个向我要钱的老太太).也许贫穷是后人扒祖宗盖的城堡的
理由,但于我们,这也许就成了一个拒绝她的理由.堡北沿着墙内侧是一溜门窗是拱型如窑洞般的新土房.我们爬上城墙居高临下给它们留了影.


三墩和镇川口
明时称山西的烽火台(这里暂不细分其与敌楼的差别)为火路墩,所以留下许多以墩命名的地方,比如我们到过的口子村旁有一个村就叫二十六墩.

午后,我们在三墩下车,和司机约定傍晚时在此汇合,随便吃了几口随身携带的干粮就向西,沿着黄土的长城走去.长城蜿蜒在一片南北西三面环山的原野里,山很遥远且不很高,使大地更显得空旷.我们无法知道为什么晋北许多地方的长城都沿着山脚或干脆从平原穿过而不象北京的长城是修在山顶上.

在三墩西南边,碰到一个身着深色的老太太,我们又去问路(其实长城就在视野里),她大概指了一下,并结实说镇川口过去设税关,进出口内外的货物都要在此交税,好象进口税比出口税要贵些.我想这大概是可能的,虽然她无法说清这过去指的是明还是清.但明政府在长城沿线设马市与蒙古人定期交易却是有史可查的.接下来的事情有些让我们哭笑不得:那老太太看我们是北京的,又不知是记者还是微服私访的官员,于是就开始诉苦说她的老头被公安局抓走了,我们正想这是否又是什么冤枉事于是问她为何,老太太撇撇嘴,”不就是买了个媳妇吗.” “买媳妇?!”这种只有在媒体上能听到的消息使我们大吃一惊:”喂,你懂不懂,拐卖人口是犯法的.”我冲她差点嚷起来.我还想问她如果她是被人卖去作媳妇她会否很快活,但觉得她已经老到没有被拐卖的风险,于是就忍住了.老太太悻悻离去,

这时又碰上一个羊倌,一个三十上下长得很英俊的男子,身披一见旧军大衣,敞扣,头顶一个北京已很难见到的那种带护耳的棉帽,一只手拄了根拴着个有一指粗的黑色胶皮条的木棍-赶羊的鞭子.如果不是他挂在鼻下两条都快冻得发白的鼻涕和他很脏的脸,我以为他的形象是可以作一个封面人物的. 羊倌不停地问我国家给不给部队上的人钱,他解释了几遍,然而基于我对山西话有限的理解力,我没有太搞明白他到底想问什么.我能看到的只是他眼里的犹疑,不安和一丝悲伤.这时他的一个同伴,一个矮个子没有带帽子的年轻人凑过来说羊倌的父亲是个老志愿军战士,关系挂在附近的一个矿上,可是矿上把国家给他的每个月的抚恤金(大概只有几十元)都克扣了.

这些在偏远地方的不平也许每天都在发生,至少于我,这已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故事.我跟羊倌说”你去要”.”要了也不给”,他说.”那你就去到中纪委告他们’’.羊倌好象从未听过这名字,我不得不向他重复了好几遍这机构的全称.”唔”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目送我们两个外乡人走向他家乡的长城.

我们沿着长城游荡,离开镇川口在三敦与司机汇合后我们又在回阳高县城的路上,口子村附近照了一通落日(我的片子后来洗时才发现可能根本没有上卷,折腾半天什么也没照上,成为此次晋北行的一大遗憾).

阳高县城/云林寺-第二天和第三天
在县城过了一夜, 第二天(12月27日)早上我们在喧嚣的县城大街上从西到东逛了一下.街两旁全是地摊,什么都有,除了水果摊,大料佐料,和大城市已很少见的卖日用五金(比如烧煤炉子的铁铲,笤帚,甚至有马掌),还有许多修鞋摊和现做现卖铝制品(比如排油烟罩)的小摊.好一点的支个棚子或生一盆炭火,但绝大多数摊主都裹着大衣坐在露天.大街非常热闹,仿佛全县的人都在摆摊,或任何人都可以沿街叫卖,决不会有象北京那样专跟小贩过不去的城管的干涉.我在一个摊上买了顶线帽子.在这有很多人下岗,生活刚达到温饱的贫困县,一个人每天只要愿意,就能挣2元(不足25美分),就不会饿肚子.

第三天早晨,我们参观了一座当地人称为”西大寺”的 云林寺.该寺始建时间我们还没搞清楚,只是那大殿的很缓的单檐歇山式的外形与故宫的太和殿很象,典型的宋朝遗风,类似的建筑在北京我还见过密云古北口的杨令公庙和前面提到的怂恿明英宗亲征导致全军覆没的那个太监王振的家庙,即英宗掏钱建的位于东城禄米仓胡同的智化寺. 借着从门外射进的阳光可见云林寺大殿正中供着的释伽摩尼,左右两位我猜可能是药师佛和阿弥陀佛,周位一圈石座上是十八罗汉.这些像造型大方,色彩考究,原汁原味的古董.最棒的我以为是大殿三面墙上的彩绘壁画,无数的人,神,鬼的画像,讲的都是佛教故事.在阴暗的殿内东边墙角下斜放着一门长一米多,直径约15公分,口径7-8公分的铜炮,那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县城西北出土的,刻着宣大总督卢象升之名的炮.顺便提一句,这卢总督是明末崇祯年的一员大帅,在洪承畴和孙传庭之前就曾把李自成杀得屁滚尿流(但李闯王最后还是先拿下了大同,阳高和宣化直至取居庸关攻陷北京).

云林寺除了大殿和东西两侧的旁殿已没剩下什么.只有一对老夫妇带着一个孙子辈的孩子住在这里.老人们是县外的农民,刚搬来不足一个月.那个老头看上去有六十开外,很沧桑的样子,我们的来访和关于这庙的提问让他有点尴尬,他只能不停地说’’不知道’’,而庙里又没有任何介绍说明.

值得一提的是院子东墙角的一堆石块,大小不等,有的一米长半米宽,一看就是门匾,其中一块一人高的有阴刻的”塞北龙门’’四个刚劲的楷体字,好象是大明万历廿年的.我们不知那些门匾是否挂在这明宣大总督府所在的阳和卫的大门上,它记载了万历年间一个大同的总兵官(军区司令)和山西一个提刑按察史(相当一个省级干部)巡视阳高的事,这样的碑我们在长城沿线乃至长城墙上都见过,说明明政府对一线防御是很重视,而且这种大员下去检查也是定期的,还有一块碑记述了明时在县城东南修建演武场的事:这并不为怪,明初宣府总督驻地的宣化城就有一个很大的演武场,据说可同时容纳10万兵丁操练,在明时便有’’宣府的教场,大同的婆娘’’ 之说.(这大同婆娘的姿色,按400年后今天的标准,我实在是”不知所云’’).还有一块碑是清咸丰年间的.

这些碑好象一下把我带回了那个曾经熙攘而富裕的大明阳和卫,住过总督的地方.我们后来在路上碰上一个老太太,给我们讲当时阳高西大街四个路口的牌坊,城里的几十座庙宇,钟鼓楼,这一切只是在几十年甚至十几年内就消失了.留给我们这些后人的只是能依稀辨别当年的繁华的一些已经不能逃脱被拆除命运的老房,古巷里因缺乏卫生设施而遍布四处的粪便和垃圾,躺在一个随时可能被火灾毁于一旦的庙里的几块断碑和,一个全国贫困县的招牌.

守口堡
27日午后,我们到了此次出行的第二个目的地:阳高县龙泉镇守口堡村,一个距县北仅15里地的明朝边堡.史载该堡建于嘉靖25年(1546年),由守备(大概是营团级)把守13里的边墙.到了嘉靖帝儿子即位(隆庆年间),蒙古的俺达汗曾攻破守口堡,使大同全镇告急.

这里地势极为险要,一条南北走向的山沟直通内蒙丰镇,堡子建在沟南的西侧,东西走向的长城象一把椭圆的的巨锁在此分两道把山口围住.长城沿顺山势爬上西边的山顶,在山顶上又分为南北走向,消失在视野尽头,山脊上高大的黄土的烽火台排成一线,被风化得很厉害了.而东向的长城基本建在北面的山根下;向东不远,地势忽然下沉几十米,一片广袤无边的黄色的大地铺在这高地的脚下,上面是星罗棋步的村庄,非常大气的景色,如同在飞机上鸟瞰.

当太阳用落山前的最后一缕光把黄土的烽火台染成金色,你也许会毫不犹豫地把那梯型的几何体想成金字塔,虽少了些华丽,但岁月没有磨去它的高大.它们连同那边墙就象倔强的老人,以浸透着威严的沉默在这远离都市喧嚣的高原上等待着另一个黄昏的来临.

一个牧羊人和他很大的一群羊从长城北面过来.这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没有带帽子的头上是剪得很短的带着灰土的短发.眼睛很大,面色黝黑,憨厚地一笑就露出有点兜齿的白牙,那相貌很像是西南的少数民俗而不似晋北的汉子.他很挺拔的身上披了件崭新的军大衣,让他看上去年轻些.

我问他小龙王庙村还有多远,那是他回去的方向,虽然我们在落日前已不打算去这个守口堡东几里的村子了. 牧羊人很热情地给我指路,并告诉我远处的两坐小山包是虎头山和乳头山(一个长城遭破坏极其严重的地方).他的赶羊鞭也被落日映成金黄,冬天入射角极低的太阳把我们的影子长长地拉在边墙对面我们站的田垅上.

“放一只羊一年给多少钱?”根据经验我知道这羊都是村里的老乡集中起来托他养的.”四十.’’ ”得有二百头?”我接着问,”哪儿,就一百来只.” 那一年能挣四千块了.’’ :挣不了,只有三千多.有些人家里拿不出来.”牧羊人嘟囔了几遍这话.

“家里几口人?’’
‘’厄(我)带着厄的娃.’’ “
“那媳妇呢?”
“跑了.”
“跑了?”
“跑到四川打工.”

我没有再问,我不知道一个拉扯着孩子的中年男人,每天早出晚归,翻山越岭想起他远方的老婆会想些什么.其实在男人观念很重的晋北,很多农村妇女除了帮男人下地干活,在家做主妇,很少有出门打工的.无论牧羊人有多少难言之隐,我琢磨他们家里如果多些收入,女人是不会去那么远的地方的.

牧羊人不经意地告诉我自从实行”退耕还林”后,村里就禁止放羊了.根据我在同属大同的左云县农村了解的情况,我估计国家补贴的钱并不能让这些不许放牧的农民买很多的口粮(退一亩一年补贴20元).没法子,村里人只好让他赶着羊走更长的路,越过长城,跑到北边管理相对松弛的内蒙.

最后的唢吶
那天我们在阳高最后的一顿晚餐是在县城”最高级’’的一个什么”阁”吃的,说高级是因为很多县领导都喜欢在那里就餐.这也没什么奇怪,贫困县的领导可能对吃比其它地方的同仁更情有独衷,而我们则决定不再象考证长城一样研究他们花的是不是公款或扶贫款.

服务员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孩,来自东面的天镇县:我们曾经去过的地方.我们断断续续聊了会她的老家.她曾在北京呆过短短的几个月,学理发,没有留下来.我问她对北京的印象,没等她说出口,我就说”东西贵,人不实在吧?”她点点头,没说啥,让一个北京人说出这事实也许会免去她一些尴尬.她最后悔的是念书太少(初中毕业),并告诉我其实她家里是可以让她多念些书的.这至少比我们在她家乡遇到的一个因为家里穷而辍学的她的同龄人的经历让我们有些欣慰.

在对她进行了一通”受教育最重要,别着急结婚”的洗脑后,我又半开玩笑地问”这里六万块钱够不够娶一个媳妇?”(这大约是大同南面雁门关地区的”价格’’).”三万就够”.小服务员有点不以为然.”那这样的婚姻里有没有爱情?”话一出口,我很惊异地发现自己在用很严肃的措辞和态度与一个未成年的女孩谈论一个很严肃的话题.她摇摇头,顿了一下又把最后几个字重复了一遍”没有爱情.’’
夜幕在这冬日里早早降临,白天喧闹的县城一下子用寂静与黑暗把自己捂了个严实.街上只有几个骑车的半大孩子在游荡.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震天的音乐,使人诧异于这塞上小城冬夜的如此喧嚣.整个县城都被这乐声笼罩,仿佛一个顺从的人在默默接受他命运的安排.那乐声在这沉寂的黑夜有如一个被宠坏的在大人面前肆意哭闹的孩子,高昂中透出一点得意,忘我而全然不顾其他.

在回下榻处的路上,我们终于发现这乐声就来自在县招待所后面与西大街垂直的一条小巷,走近前去发现它并非是磁带或CD在播放,而是四五个民间艺人,一个用两支小棒打京剧里用的那种皮鼓以击出节奏,一个专职打镲,一个在埋头弹电子琴,而那最冲的声音则来自一杆唢吶. 唢吶和电子琴前都放了扬声器,让声音传得很远.艺人们围坐在一个明灭交替的小炭火盆旁,就如在纽约街头围着燃着火焰的汽油桶,随着录音机里的RAP 手舞足蹈的黑人.虽看不清他们黑暗中的脸,却能感到他们演奏的娴熟与潇洒.

我的疑惑在看到他们身后院门上的白纸花和透过院门看到的放在院中的白色花圈得到了解释.旁边一个澡堂看门的老头告诉我逝者是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灵柩就停在院里,这些艺人是专门请来的.

听不见未亡人的哭声,这里乃至全城只有以那唢吶为主旋的鸣奏.那唢吶时而委婉,时而高亢,时而如波涛汹涌的巨浪,时而如轻蹬一下枝头振翅而去的白鹤.就是听不出一些凄凉.我极力想从这唢吶声里想象出那老太太八十年走过的路,我渐渐沉浸在这乐声里,让自己的心随着它跌荡.

当我们将要离开阳高结束这次短暂的旅行的前夜,竟然有幸领略了在大城市已销声匿迹的民间艺术,以传统而于我们已很陌生的形式再现了当地人的生活. 阳高人对此却不陌生,因为唢吶不仅在民间流传,作为明朝军队里重要乐器之一,在这片土地上已响了几百年,在军队出征或凯旋时.

唢吶声急切地叫个不停,仿佛一个人在诉说,老太太一生的遗憾和她家人的悲伤也许在这瞬间都融化在这唢吶声里,慢慢离开这塞北大地,袅袅升上漆黑而遥远的星空.

这时,这两天来我们在明时的阳和卫遇上的人又一个个跳入我的脑海里:那些在镇边堡住在不能御寒的土坯房里的淘金人,那镇川口为争取父亲每月几十元抚恤金奔走的羊倌,那个看守云林寺的老人,那个守口堡与妻子分离,每天赶着羊群穿越长城的中年人,那个对没有爱而用钱换来的婚姻不屑的女中学生…你们都听到这唢吶声了么?这音乐高昂而不浅薄,伤感而不凄凉,跌荡而不徘徊,那是你们的弟兄,或说我们的弟兄,几个民间艺人在这寒冷的冬夜在一小盆炭火前奏响的.你们可曾听到?我听到了,我听到了这唢吶声里的真切和真实,就象这晋北冬日的寒冷,这塞上高原的阡陌纵横,这明边墙的苍老和这与生活的抗争一样的真实.

那一刻,我想到了希腊神话里的西西佛,然而我看到的不是那块每次他推到山顶就自动滑落的作为宙斯对他惩罚的巨石,而是他每次都会重新开始把巨石推向山顶的顽强.

不,也许这个比喻并不恰当:生活不是惩罚,只有脆弱的人才会这么想.也许一个物质稍稍丰富的生活还依然遥远,但我想脆弱一词离你们更远.我相信,真的相信,如果生命有一个意义,这一切的痛苦与抗争也都是有其意义的.至少,还有这唢吶的鸣奏,能穿透冬夜的严寒与黑暗,能击破命运的铠甲和铁链,带着精神到一个高高的位置,观看这以生命为舞台的庆典.

是的,在大明的阳和卫,宣大总督驻地曾经有那么一支包括唢吶在内的军乐队.自那时起,这唢吶就时时奏响在晋北的土地上.

阳高的唢吶没有停下,那是为着黎明前的另一次出征或是黄昏前的另一次凯旋?我无言,除了心中对长城脚下的人们的祝福与感激.


老边儿于 2004-01-09 16:36:12 发表在分类:走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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