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边儿的 Weblog
  

2006-05-22 Mon

天镇的婷婷(三):走在长城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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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子

正月里,老杨打来电话,告诉我寄给他的钱收到了。他一面埋怨我不要这样。我说我一个人过没啥开销,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帮他们一把。

我和老杨一共见过两次,都是在他家,山西天镇县水磨口村,第一次是2004年9月,第二次是在那年10月。而我第一次去水磨口是和朋友小王,在2003年十一假期。那时他的大女儿婷婷在县里我们住的一家宾馆的餐厅里当服务员,那年大概17岁。

这几篇以“天镇的婷婷”为题的故事也许就源于我们的一次简单的谈话。我和小王吃着饭的时候我不经意地告诉垂手站在墙边的那个面目清秀的小服务员(婷婷),小王毕业于一所全国名牌大学。

而那女孩竟然闻声落泪,一边擦一边告诉我们她初中没有毕业,因为家里穷。她说:“这是命”,怕我们没听懂,又说了四个字:“就是命运。”

2.路:2003年10月

我和朋友小王站在午后秋日的静寂里。身后是一条近百年前修的铁路,今天的京包线一段,过去叫平绥线(北平-绥远),西边不远处就是大同,明九边长城最重要的军事要塞之一,明初就在大同安排朱氏的番王替皇帝守边于此,明末的宣(府)大(同)总督所在地更是设在离大同不远的阳和卫(即阳高县)。与铁路平行的一条老路,如果从北京说起,就是出居庸关,八达岭,宣化/张家口,万全卫,柴沟堡,然后就进入今天山西的天镇,阳高,到大同。这条路上的每一个地名后面都有太多的故事,也有太多的人走过这条路,比如明成祖五征漠北追剿元顺帝的蒙古残余势力,他的曾孙明英宗的亲征和那年(1449)的“土木之变”,还有英宗的曾孙武宗的几次亲征和在阳和卫击退蒙古靼鞑“小王子”进攻的大战;明末,替蒙古人杀掠的成了满族人,努尔哈赤的二儿子代善也来走过这路,他和自己的三子萨哈璘捣穿了榆林口,就是水磨口的邻村,然后攻破得胜堡, “守城参将李全,以城陷缢死” 。(“八年(1636),(萨哈琳)从代善自喀喇鄂博攻得胜堡,克之。又击败朔州骑兵。偕萨哈璘略代州,拔崞县,分克原平驿。”)

李自成也是走这条路杀到北京,把思宗皇帝逼死在煤山的一棵槐树上;又是近三百年过去,清末“庚子之变“(1900),“老佛爷”带着光绪帝为了逃脱八国联军的追杀,走这条路,再从大同到太原,一直到黄河岸边风陵渡坐船到了陕西(西安)。。。那年八月初三,老佛爷一行路过天镇(过了一夜),只见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街上十分冷清,也许县官组织迎接不力,老佛爷顺嘴说“真是个丧县”。

铁路北面是一片广袤的土地,再北面是一条连绵的大山,而在这大地与山交汇的山脚下就是一条同大地,大山一样黄赫色的长城,一条建在平地上的长城。

黄色的土地上东一簇,西一片零星地长着些一人多高的红高梁,纹丝不动,仿佛那静静走过的时光。除了这些稀拉的高梁,和旷野里很突兀地几棵孤零零的不知名的树,就很难看到其他活物。

大山北面是内蒙古,要走很久的路,也许没有人太在乎山那边有什么,而这山和山脚下的长城就仿佛成了大地的界限,黄色的贫瘠的土地,带着沙砾,石头,没有太多的植物,很干净,干净的似乎有些绝望;也很静,静到你觉得哪怕使出浑身的力大喊也只是为了叫声在一瞬间被周围的寂静吞没。

旷野里没有一个人影,只有一只黑色的鹰伸着仿佛被剪刀剪过的翅停留在遥远的高空的气流上,不动声色地看着天下面的大山,大地和长城,好象一个穿越了时间飞来的黑色精灵。

3.水磨口:2003年10月

水磨口就是长城南边的一个大村子,明中晚期,蒙古靼鞑首领“俺答“几乎年年大举进攻长城沿线,一旦突破就烧杀抢掠。为了防御蒙古人进攻,一个个屯兵堡就在加固长城的同时修建起来,水磨口就是这样的边堡中的一个。明时称“镇口堡“,建于嘉靖二十五年,“隆庆六年砖包,高三丈尺,周一里三分零,设操守官一员,所领见在旗军三百一十一名,马一十六匹。分边沿长一十三里三分,边墩二十一座,火路墩一座,内榆林、水磨等口俱极冲,通大虏。”“大虏”指的就是在天镇边外对长城内虎视眈眈的“俺答“的几个儿子,而这记录驻守过311名明边军将士的小小城堡已经在四百多年后演变成一个四千人的大村,是天镇县这全国级扶贫县里最大最穷的一个村。

我和小王在2003年第一次来这锸辈⒉恢勒庑恢勒馐侨面面寐淅岬募蚁纭?
在村口第一个碰到的是个老人,我和小王几乎同时看到了他旧棉鞋上的补丁,然后我们同时说这补丁的位置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然后就看到越来越多的老乡,无论是下地的还是收工回来的,几乎所有的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地带着补丁,仿佛一个共同的标志。看着这些带着各色补丁的人走在村中,我们恍然如加入到一场正在上演的戏里。

4.朝夕水磨口:2004年9月
婷婷的眼泪和老人鞋上的补丁也许成了我2004年的秋天第二次回到水磨口的说不清的理由,然后有了那篇叫“朝夕水磨口”的游记。

我坐上夜里开出的火车在秋日黎明的黑暗里第二次来到水磨口,巨大的边墙在灰色没有太阳的早晨慢慢显出身影。

在农人开始套着车下地的时候我在山沟的路上一次次地打听,终于碰到了一个浓眉大眼,皮肤黝黑剪了很短头发的中年农民,和车里的一个瘦弱的中年农妇,他们就是婷婷的父母,老杨和雷大姐。老杨脏脏的带着洞的灰毛衣和耷在车辕边没有鞋带的旧胶鞋为一年前看到他大女儿在我这外乡人面前留下的泪作了个无声的解释。

雷大姐把我领回家,给已经搬到镇上住的女儿打电话告诉我的到来,然而人们没有找到婷婷。我们一起剥着豆子,一面聊着他们不多的口粮地,那些每斤只能卖两毛钱的土豆和南瓜,因为涨价而没能再养的能给家里代带来些额外收入的猪崽,还有头一年的蝗灾和华北持续了几年的干旱,一上午就这样过去了。

然后老杨就赶着骡车驮了很大一大袋土豆从地里回来了。他一头钻进东屋,不声不响地和雷大姐在个很大的灶台前忙开了。水下到大锅里时,雷大姐已经拉起了风箱,老杨更是好手艺:他们不知啥时候买了块豆腐,(那是晋北农民只有过节和来客人时才会吃的奢侈品),老杨把豆腐擎在左手中,右手拿着菜刀稳稳地横竖几下,就切成均匀的几块下到锅里;当雷大姐把老杨作出的一锅土豆炖豆腐端上桌时,老杨又开始把家里用来换钱的几个鸡蛋打了准备做下一个菜。
我站在他们身边,默默地看着这对中年夫妇的举手投足,他们在灶前一招一式的认真中,有如两个混合双打队员的默契中,多少个日子就在长城脚下慢慢地流过,而他们一起抚养的三个孩子:婷婷和她的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就来到这长城脚下的世界,又慢慢长大了。

那顿午饭是我在山西走长城时最丰盛的一顿农家饭。老杨很高兴,还从墙角的大塑料桶里倒了高梁酒和我喝,我们盘腿坐在炕上,老杨聊起他十九岁就去大同打工,在火车站扛大包的往事,“二百斤的包”;老杨告诉我他没啥“本事”,只有靠力气吃饭。三个孩子大了,每年学费要六千元,而因为他的“没本事”,家里年收入只有两千元,只好牺牲了两个女儿,全力供最小的儿子杨鹤。席间老杨让我帮他在北京的工地上找一份工,因为天冷后就农闲了。他的条件不高,“能开出钱就行“,因为他可以扛很重的包。

我终于没有遇到婷婷。傍晚时分,老杨拗不过要赶回北京的我,村里又没找到其它机动车,于是再一次套上骡车,送我去天镇火车站,那十八里土路对一个游荡惯了的我和对热心的老杨是不一样的。

我把几个老杨塞给我的家里院子里长的沙果塞进包中,跟着骡车一颠一颠地下到沟里。老杨在车辕右边,我坐左边,屁股下面垫的是件旧的露出棉花的军大衣。车向南,再向东。

天空在阴了一天后终于在太阳即将落山时放晴了。我们,我这个外乡人,还有这刚刚认识的农民朋友,婷婷的父亲,老杨,就这样一起走上了这条长城边上的一条土路。

我竭力向北望,那黄色的巨大的边墙在暮霭的苍茫中变成一条灰色的波浪,又如一个老人,拖着疲惫的身躯,带着残缺的记忆开始了昏睡。难道在它的梦里又回响起俺达的骑兵在捣穿水磨口是和堡子里的明军厮杀的呐喊?

我明白它等待的并不是我这个游荡的人的每一次造访,而是那永远离开它而不再回来的那几百个边军士兵,他们曾相互守望,相互支持,相互成为对方的一部分,从岁月里走过。老墙就这么默默地钉在大地上,直到它自己也变成黄土,回归大地,把等待坚持到最后一刻。我不怀疑它的最后的消失。婷婷曾告诉我村里的穷苦人会找来雷管把边墙上的土炸掉再铺到那除了石头好长啥都不好长的地里,为了让地里长出两毛钱一斤的用来糊口的土豆或南瓜。

天色就在不知不觉中暗下来,遥远的天幕上正有一群星星在眨着眼瞅着这干净而广阔的大地。骡子点着头,滴答的蹄声敲碎了老墙的梦。它不经意扫起我裤角的尾巴让我在那一刻明白这世上有比举着信用卡出入于国贸燕莎,或在星巴客煞有介事地敲手提电脑更实在的事,因为老杨,这晋北的农民朋友正和我一起走在长城边,送我去回家的路上。

我默默给老杨递上在他家里灌上的水。胡乱想着那明朝的往事,想着老杨十九岁去大同扛大包的故事,还有老杨那个简单的小院和没有什么家具的屋里贴的婷婷上小学时的“三好学生”奖状,和她曾经的泪水。

“我们的朋友不多,你常来,过年时来,我们吃好的。那时地里不忙了,我带你四处走走,看长城。”

老杨分别时这样一来和我说。我一点都不怀疑。戍边人和他们的后代在长城脚下已坚持了几百年,他们需要多大的勇敢才能延续守边的祖先对这土地,对这不富裕的生活的承诺?

5.保卫天镇:1937年9月

这蜿蜒在长城边的铁路和山脚下的长城用他们69年前见证的另一场战斗给了我一个答案。

这次杀来的不是成吉思汗的子孙,而是把他尊崇为一个流落到中国的武士,和蒙古人一样嗜血的日本人。他们来到天镇的时间是“七七事变”后的两个月。

当时关东军察哈尔兵团各部及伪蒙军9个骑兵师,从绥远攻到天镇城下。天镇地处晋、察、绥三省边界交会点,西南通大同,而大同是同蒲路起点,天镇失守,则山西门户大开,日军南下可直取太原。

这是一场对比悬殊的战斗。面对十几倍于己装备精良的敌军,晋绥军第61军军长李服膺奉阎锡山之命死守天镇,并发出《告全军官兵书》:“值此国家民族存亡关头,我辈军人,御侮守土,责无旁贷……”

这是一场比几百年前的那无数次发生在天镇的战争惨烈许多倍的厮杀。

9月3日战斗打响,日军1500多人开始进攻425团驻守的外围前沿阵地。

9月4日,日军集结重兵,对李家寨、罗家山等外围主阵地展开全面围攻,守军遭到敌机低空轰炸和扫射,并遭重炮轰击,阵地几乎被夷平。尽管如此,守军仍殊死抵抗,坚守住了阵地,敌我双方都死伤惨重,其中426团和401团分别在大桥和红石牙山阵地各歼敌200多人。

9月5日、6日,日军以飞机、坦克、大炮、装甲车和步骑兵3000多人开始进攻天镇主阵地。进攻中,除了飞机轮番轰炸,日军使用了毒气弹。驻守盘山的400团奋起抵抗,终因寡不敌众,弹尽粮绝,全团伤亡800多人,被日军突破阵地。7日夜,军长李服膺下令全线后撤,天镇城只留399团死守。

9月8日,日军开始进攻天镇城。日军为探明虚实,先派了10人的小队在东城门外袭扰,被399团派到城外的侦察小组全部歼灭。于是,敌军改变战术,先派飞机轰炸,然后用重炮和毒气弹掩护,派坦克和装甲车轮番冲击。几次都被守军击退。虽然只剩了一团孤守,但守军仍然士气高昂。在战斗间隙,城内百姓能清晰地听到有激励士气的歌声从城墙上的驻军阵地传来。

 日军连攻三天三夜,每日从早至晚,不断进攻,阵前遗尸无数。十里边城,烟火遮天蔽。眼看进攻不能奏效,日军开始绕过天镇进攻阳高。

  9月9日,阳高失守。日军折回围攻天镇。后路被截,军长李服膺下令退出天镇,守军从西门含恨撤出,并将平绥路各桥梁全部炸毁。

12日,天镇陷落。日本人开始了屠城。

一颗子弹穿透了一个正在给娃娃喂奶的年轻母亲的胸膛。

一个中年男子的头被日本人的刀砍成了四瓣。

井里塞满了被凌辱后自尽女人的尸体。

屠杀在这塞上边城也持续了三天三夜。两千三百多居民去黄泉与他们战死在这里的明边军祖先和刚刚牺牲的晋绥军61军的弟兄团聚。

屠杀过后,天镇几乎家家出殡,老佛爷一语成谶,天镇终于成了座“丧县”。

与此同时,9月11日,国民政府军委会改第八路军为第18集团军。

两周后的9月25日,在离水磨口并不太远的一个叫“平型关”的长城隘口,18集团军115师给了日本人另一个教训。

6.水磨口的夜:2004年10月

老杨送走我后一个月,我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去了水磨口,这次在他们家过了夜。因为我答应过下次来一定住一宿。

那天我见到了他们的小儿子杨鹤,一个15岁大眼睛脸有雀斑的怯怯的初中生。

我不知说什么好。他是老杨唯一的男孩,一个长城脚下生活继续的象征,全家人的希望,为了供他上学,“没本事”的老杨也许要在农闲时出去卖苦力,他的两个姐姐在甚至不到他这个年纪就辍学了。与老杨打着窟窿的灰毛衣相比,他身上是一件很新很酷的夹克衫。

晚饭后不久,突然停电了。老杨很平静地告诉我,是邻村的人来盗电线,村长会去追。

我无言。我想起第一次来村里看到那鞋上打补丁的老人。这盗电线卖钱,和穿着褴褛的衣衫把从长城上挖下的土垫到贫瘠的地里种那两毛钱一斤的作物一样,都是长城脚下生活的一个侧面,它的极端又是那么戏剧性,仿佛这一切是一出上演的剧,虽然那是活生生的,那是戍边人和他们的后代背负了几百年的宿命。比我小很多的婷婷曾告诉过我“这是命,就是命运。”

油灯点亮的时候,我让杨鹤拿出他的英文课本,一句一句和他念起来。老杨和雷大姐坐在炕另一头,安静地看着我们两个认真地念,他的眉头稍稍舒展了,继而告诉我“我们这里最缺外语老师”。

休息时,杨鹤兴冲冲地从西屋翻出一个小东西给我看,那是可以拧的水晶球,下面是个八音盒,只要拧一下,就叮叮冬冬地奏出柔和的调子,水晶球里的白色碎片也扬起来,飘飘落到下面的小房子上,构成了一个音乐中的童话世界。

他告诉我这是大姐婷婷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村里纯朴的女孩子也许不太会给男孩送东西,不是什么玩具枪或其他什么,而是这么个娇小的八音盒,然而这丝毫没有影响她爱着的弟弟的兴致。这是个简单的礼物,但就象我每次来老杨家,长城脚下的人会把他们简单生活里的一切,连同他们简单的快乐与我分享

我想把这家中的一刻留在胶片上,老杨看着我的相机随意问“这要多少钱?”

我有点犹豫,这是个玩具,有点奢侈的玩具,一个价值至少可以让婷婷念完高中的玩具。

果然,听到了我的“报价”,老杨又陷入了沉默。

一直没有来电。老杨一家三口陪我睡在一张炕上。这是山西人的礼数,和要全家一起陪远方来的人吃饭是一个道理。

我和老杨一家,在他们离长城不到50米的小院里就在这静静的夜里安稳地谁去。

这水磨口之行留给我的最后一个片断是第二天临行前给一个十几岁跟着母亲来老杨家找我照相的小女孩。老杨简单地告诉我她们是孤儿寡母,男人曾是老杨水磨口最要好朋友,比他大两岁,得了肝病,没钱治,死了,大约四十出头。然后他留下的女儿就不上学了。

7守
也许戍边人的后代与祖先一样,习惯了守。那些平日在屯田里耕种,遇到战事拿起武器的明边军的生活就是守土守疆,抵御蒙古入侵者。坚守,抗争和生活其实是一码事。

而守住生活的代价有时是付出生命,因为生活和生命在抗争中变成了同一个词。

比如抗日时保卫天镇的那场战斗和县城失守后的屠城。

比如六十多年后在水磨口与长城脚下生活中的贫困与疾病抗争中死在壮年的老杨的好朋友。


8.眼泪
与日本人殊死搏斗三天三夜后的1937年9月11日,最后死守天镇的399团将士接到了撤退命令。命令到达时,已杀红眼的官兵无不跺足捶胸,不愿弃城后撤。许多士兵失声痛哭。

然后67年后,天镇的一个叫婷婷的女孩又留下了伤心的泪,我想那泪水和399团的战士的眼泪是一样的:他们想战斗,哪怕是挣扎。对于399团的战士来说,面对无论从数量到装备都占绝对优势的日本兵,他们没有恐惧,只想拼死抵抗,守住家乡,保卫人民;对于婷婷,虽然她只是个吃土豆长大的女孩子,但她想上学,虽然每天从学校到村子有几十里地,虽然在学校家里也只能供她吃土豆,但她没有恐惧,她有决心,她家里墙上的三好学生奖状是最好的证明:只要努把力,上学能帮改命运,该变炸长城取土种地的生活。

只是老天没有给婷婷这么个抗争机会,就象399团的残兵们没能如愿把自己最后的血洒在他们拼死守卫的天镇,不管她和他们是多么的无畏,坚强。

也许,在这世上,在这长城脚下轮回着的除了守望,除了抗争,还有一种东西,叫无奈,是连努力和抗争的机会都被剥夺的那种感觉。


9.走在长城边(2004年秋)

血的历史也许通过血来凝固,连着那里面的勇敢一起流动在戍边人的后代体内。

又一个秋天就这样来了。我没能帮助老杨找一份在城里打工的活。地里庄稼收了有几个星期了,霜降了,塞北高原又冷了。

在我最后一次离开水磨口后不久,老杨离开了村子,和一个朋友结伴去了朔州。在当年的同蒲铁路做一个修路工,任务是砸石头,再赤手把石头垒到铁轨下的护路堤上。

这又是条和长城平行的铁路,山西段的内长城。

从天镇出发坐火车经阳高到大同往南,平虏,怀仁,直到朔州,沿路是一段段和水磨口相似的墙,一座座和水磨口相似的烟墩,和长城脚下与烟墩一样稠的往事。

老杨走在长城边的这条出门打工的路上,背着的是那个里子黑黑露着棉花,送我去天镇火车站时给我垫在他骡车上的那件军大衣。

老杨走在长城边,他关心的不是几百年来水磨口的刀光剑影,他也许永远不知道他的女儿在我们面前流下的泪水, 他也没太想过他村里最好的朋友在他这个年纪得了病没钱治死了,他默默地上路了,他还有个小儿子,他要把这儿子送去上中学,他希望儿子将来能离开水磨口,他希望戍边人的后代的生活能以另一种方式延续。

可是老杨没有钱,寒冷的黄土高原上,他家里的几亩口粮地只能种些抗寒,产量大而不值钱的土豆。

老杨走在长城边的这条出门打工的路上,在45岁上,他19岁时第一次离开水磨口去大同火车站,也走的是这一条路,干的也是卖力气的抗大包的活。二十多年过去,他的世界就如这明时流传下来的水磨口,也上演着一个小小的轮回。变了的是他的年龄,和加入他生活的老婆孩子,而没有变的是为了生活他的一次次在农闲后寒冷的深秋走上的离家的路。

“每天干几个小时?要12个小时么?”

我在正月的那次电话交谈中这样问他。

“唉-----” 他拖长了语调,不知是在叹息还是在表示同意,然后告诉我“那是最少,有时要14个。”

就这样,这群来自山西各地的穷哥们就在河滩上砸石头,再搬到有坡度的路基上用水泥勾缝填实。在同蒲路的火车疾驰而过时,也许没有人会太在意这群弯腰干活的民工,也许更没有人会了解他们家乡的长城,他们英雄的戍边人的祖先和祖先传给他们的光荣。

老杨告诉我他们住的是活动木板搭的简易工棚,很大的缝里会透过很冷的风。而吃的是土豆白菜炖的烩菜。“每顿都是这个,没啥可吃的”。老杨说。

然而这些也许还不是最糟的,在这里活干完后的2004年冬天,老杨没有拿到他该拿的工钱,还差了一千多块,他拿到也只有一千块。

我想起第一次在老杨家吃午饭时他跟我提起的对工作的要求:“能开出工钱就行。”

看来这世界让这个贫苦的农民又一次失望了。

10.走在长城边(2005年冬)
电话里老杨时不时唠叨着他一直没收到的那钱,虽然一年有过去了。

2005年冬,我离开水磨口一年多后,老杨的地闲了,而他却无法闲下来,他又上路了。

他跟着一辆运煤的卡车把山西朔州山阴县的煤拉到张家口卖掉。

这同样是一条与内长城和外长城平行的路,从山阴向北到大同是山西的内长城再往东到张家口,那路还远远路过天镇,路过他家的水磨口。

“到了雁门关么?”我想到在山阴的大山里曾经去过的那关口。

“没有”。

老杨是跟车的装卸工,那是辆载重5吨加一个三吨挂斗的卡车,而不超载又不合算,所以一挂车的煤常常超过了10吨,一万公斤,或是两万斤。

老杨的任务是在山阴把10吨煤装车,到了张家口再卸下来。一个人,一把锹,一趟三天,一装一卸两个两万斤。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在塞上寒冷的冬天,用一把锹,一锹一锹地把煤块从山西的大地扬起来,扬到槽帮很高的车斗里;再爬到车里,一锹一锹把煤块扬到河北的土地上。联结这条路的起点和终点的是和路平行的那条长城,那条老杨再熟悉不过的,穿过他的家乡的墙。

老杨走在长城边,仿佛驰骋在塞上的一个游击。这是明边军里可以统率3500人以骑兵为主的将领,在明代,游击的任务与驻守在百户所或千户所的把总,守备不太一样,他不是固守辖区内的边墙和烟墩,而是在边外游走,碰到蒙古敌军就想法把他们引到重要关口有大部队集结和埋伏的地方和守墙的边军一起消灭;有时游击甚至要主动出击,切断蒙古人的退路或打他们的后方。因为没有边墙的保护,一旦接敌游击往往要第一个拼杀,所以他们的危险和伤亡也高于守墙的边军。

老杨不是天成卫的游击,就算是也只是个光杆游击,蒙古敌人早已不在,明边军也消失了,连同他们一起逝去的还有长城边的往事。历史仿佛一列远去的火车,带走了所有的旅客,只把老杨一个人扔在着长城边的某一个角落,让他自己去搞清楚去摸索一条路,而除了勇敢,老杨没有任何行囊。

这是路对一个走长城的背包客来说并不长,地图上只有几厘米,坐汽车,坐火车不过10来个小时从一端到另一端。

但这条与边墙平行的路,从明朝到现在已穿越了五百多年。

这是一条太长的路。当它穿越了历史就变成了环路,无论是对长城脚下千百万象水磨口的老乡一样生活的人们还是对那19岁就去大同扛包的老杨。因为在转圈,所以走不到头。老杨走在这祖先与敌人抗争的路上,就象希腊神话里被宙斯惩罚的推着巨石上山的西西福,每次石头被推到山顶就会自动落下。

只是祖宗留给他使不完的劲和扛着锹走在长城边的勇气。老杨就象西西福一样,每次都重新把这命运的巨石一点点,慢慢推起,也许为了同一个目标:守住长城脚下的生活;也许他相信如果生命是痛苦的,那这一切的痛苦和抗争也一定是有一个意义的。

老杨是在长城脚下来到他这个世界,他小时没念过太多的书,他识字不多,他自己说是“没本事”。这条长城边的路,这条他19岁开始走的路,把他带到长城沿线的一座座或大或小的明边堡演变而来的城市,比如大同,朔州,张家口。。让他去找寻一个个卖力气挣钱的机会。为了让他唯一的儿子可以念完中学,而不灾象女儿那样因为失学而流泪,为了能在过年过节时让家里的餐桌上有一盘荤菜,为了让小小的生活在长城脚下继续。

运煤卡车早晨离开山阴,太阳落山时到张家口。老杨和边墙一样的沉默。

他只是告诉我:“他们两个,我一个”。我没太明白,细细地问,才明白原来开卡车是两个司机,每人跑一趟山阴-张家口可以休息一天,而装卸煤块的永远是他一个。

我也不知道他晚上吃什么。他只是告诉我他从十一月到春节前这塞上最冷的四五十天,他挣了一千多块,继而又告诉我他花了一百多买药,因为他生了一场病,感冒。

因为他晚上睡在卡车驾驶室里,盖着他那件旧军大衣。

我在电话里无言了。我不知道一个人走在路上看长城,一个人生着病,在黑色寒冷的夜里躺在卡车驾驶室里会想些什么?

是他儿子每年3000多元的学费,是他水磨口长城脚下温暖的院子?是那与水磨口的边墙大同小异的长城?还是他自己的前世今生?

为什么为了吃上碗饭,他和城里的人付出的却那么不同?

“每个月(学校)伙食费就要100块。”他在电话里告诉我。而这治感冒的药钱本来可以为了儿子交一个月的伙食。
我不知道老杨希望在一个人装卸了几吨煤后休息一天,在一个不至于冷得冻感冒的地方睡一觉算不算个过分的想法,我只知道,他为了能让我在来访时炒盘菜,哪怕只是豆腐,付出的和我也是不一样的。

“我们的朋友不多,你常来,过年时来,我们吃好的。那时地里不忙了,我带你四处走走,看长城。”这是最后一次离开水磨口时老杨留给我的话。我们没能一起四处走走,老杨一个人走长城了。我知道,他眼里的长城和我眼里的不太一样。

“老杨你要多重,千万别生病。”电话里我不知道该怎样说。

“唉,庄户人家。”那是我熟悉的一个回答,仿佛回答了他对生活与生命的一切提问。


11 尾声(2006年2月9日)

“你啥时再回来?”挂下电话时老杨问我。我知道我离开老杨,离开水磨口已经两年多了。

雪纷纷扬扬地下起来,在这正月的晚上在路灯光里被映成一片暖暖的黄。手机已打得发烫,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而路上已是静悄悄。

我的脑子里茫茫一片,不知道该想什么,也想不明白该怎么做。

我只知道我没有筑过边墙,我不是从最后守卫天镇的399团官兵的枪里射向日本人的一颗子弹,我也不是老杨手里那把能为他铲起煤块的铁锹,我还清楚地记得当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老杨的女儿婷婷,当婷婷在我们面前流下眼泪时我的兜里甚至没有一块手绢。。。

。。。。。。。。。。

我。。。。

黑色的夜晚飘着雪。,我听到一个声音,一个微小而清脆的声音从遥远的天外传来撞入我的耳。那是什么声音?

难道是大明天成卫的游击和他的马队巡逻在长城沿线时的马蹄声?难道是那399团士兵在天镇陷落前在城头唱起的军歌?还是装满了煤块的卡车轮子碾过长城边的路上的积雪的沙沙声?

老杨今晚没在驾驶室里过夜,他在长城脚下水磨口的家里和雷大姐,儿子杨鹤女儿婷婷,晶晶在一起。
杨鹤拿出姐姐婷婷送的八音盒轻轻地一拧,八音盒发出叮叮冬冬的乐声,而盒子上的玻璃球里的小纸片也纷纷扬起又轻轻落下,玻璃球里的小房子成了音乐中的一片童话世界。


雪,还在不停地下。



本贴最后一次由老边儿修改于2006-05-23 18:26:54


老边儿于 2006-05-22 19:06:27 发表在分类:走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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